22 菇之大，一锅炖不下（重逢）

    夜云飘游，银色月光下一排长腿的菌菇从山道那头排着队跳过来。

    摇穗顶着斗笠，一路追到入山口，前方妖雾里蹦跳着菌菇，灰老鼠抬了抬圆润的下巴：“哦，是菇菇谷。你找的人是个菌菇？”

    叮……

    铃铛声越清晰，说明距离越近。

    摇穗压了压斗笠：“什么是菇菇谷？”

    灰老鼠抠挠着自己的毛：“以前是人类的药谷，经战火荒废很多年，里面的药材植被都成了精，就成了这菌菇妖的乐园。听说它们行医为生，是现在为数不多的群妖聚集地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找的小花妖，恐怕不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摇穗已经徒手撕开结界进去了。

    然后几乎立刻，被持着刀枪狼牙棒的菌菇包围。一个个长手长腿，呼啦抡着武器，头上包布戴花，标准山里土著居民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摇穗只觉得好可爱好可爱，捞起一只矮矮胖胖的鸡腿菇就举了个高高，吓得它手里棒槌吧唧掉下来。

    一群张牙舞爪的菌菇顿住了，面面相觑。只有一只小蘑菇精，握着根覆满青苔的小木棍好奇地在她小腿上敲了一下，没什么气势：“……呔，入侵者。”

    “是个‘人’妖。”圆脑袋的猴头菇凑上来嗅了嗅。

    摇穗把裙子拽回来：“骂谁呢？”

    “你不是吗，一身人味。”它们满脸正经。“你有何事？求药？借宿？”

    “找人。”摇穗往山谷里望，“有见过一个小花妖吗？这么高，瘦瘦白白的，长得……”

    她还没说完，菌菇群明显表情变了，它们既为难又诚实：“见过。但他是我们的。”

    “嗯？”

    白生生的海鲜菇摊摊手：“他快死啦。死后埋进泥土里，自然是我们的一份子。”

    摇穗神色惊变，拔腿就往前跑。

    灰老鼠一个灵活的回身，从她肩上麻利跳了下来，舒坦地伸个懒腰，正要开溜……

    就见周围一圈大眼瞪小眼的菌菇。

    “……哈喽。”它打招呼。

    “呔！是老鼠！专吃蔬菜，破坏药材！”

    “揍它！”

    “？”摇穗肩上一沉，见灰老鼠浑身炸毛从她背后跳上来，伏作一团拭汗，也懒得管它，循着铃音继续往前跑。

    “站住！”果不其然又被拦了下来。

    这次是几个人形的菌菇，拿着耙子和浇水壶，手里新摘的灵芝又大又胖。为首的女子一头须须拉拉的黄头发，抱着一怀灵芝打量她：

    “有何贵干？”

    “花妖……快死的花妖……在哪里？”她一张口就是哭腔。

    女子若有所思：“你是他的什么人？”

    摇穗动了动嘴唇，热乎乎的泪就流下来，哽咽道：“……我是他妻主。”

    几个菌菇妖沉默了，表情怪怪的。

    “一个怀着身孕流离失所的垂死花妖，我们都以为他被人抛弃，没想到竟有所谓的妻主。”

    黄发女子嘲讽道。

    以为这女孩会反驳两句，没想到话音未落，她已经哭出了鼻涕泡，满脸的懊悔几乎站不住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是菇菇谷谷主申悦，你要想见人，就跟我来吧。”看她哭得太惨，女子表情略显尴尬，挠了挠头。

    摇穗连连道谢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一路见梯田蜿蜒，夜色下浮动着大片月光，里面种满了又肥又壮的菌苗，大大小小的菌菇蹦跳着走过田坎，把亮晶晶的粉尘洒成一片星海，万物茁壮生长。

    “我们在山路上遇到他。”

    一路走，申悦一路叹气：“一看就是将死之人的样子，在寻找埋骨地，这样的妖我们见过太多。”

    “我夫郎就劝他，跟我们回来，哪怕为了肚子里的花种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花妖，竟然只怀了一颗花种，这根本是虐待嘛。”申悦叹气，“菇菇谷除了原住民菌菇，还收容救治了不少无路可去的妖，当他们死去，我们会安葬他们，让他们回归天地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，连排的小木屋显现眼前，月色树林间灯火盈盈，看着很有人间烟火味。

    “这里是救治所，伤重的妖会安置在这里，日夜有人看护。”

    白白胖胖的小蘑菇提着灯，摇摇晃晃在前面带路，停在一扇木屋前。

    申悦还没开口，摇穗已经感应到什么，上前推开门——

    简洁的木床上躺着白净瘦弱的少年，他虚弱得像是随时会枯萎。

    摇穗泪水夺眶而出，跌撞扑上前去，颤巍巍将蜷缩的少年拥入怀里：“阿虞——”

    倌虞的身子软若无骨，长而细碎的乌发散落开来，唇色和肤色一般雪白。摇穗颤着手抚上他的小腹，摸到异常柔软的轮廓，又乖又温顺地隆着，里面有一颗脆弱的小花籽，等待着她的发现与疼爱。

    这才恍然意识到，已经好久好久没这样拥抱他。以至于全然不知，他的身体有了这样大的变化。

    “……阿虞……”摇穗哭得发抖，托起他冰凉的手指，紧紧贴放在自己颊侧，热泪熨湿了指尖，“阿虞……”

    他是多伤心，多绝望，才会怀着孩子去寻埋骨地。

    舍弃了与她跨越千年的约定，舍弃了肚子里的小花籽，也舍弃了他自己。

    摇穗怔怔地发现，倌虞身体的边缘在变得透明，流逝的妖力就像细小的微光，闪耀在他的每一寸肌肤。

    “你夫郎的身体似乎受过重创，体内没有妖丹，凝不住妖力。”申悦面色沉重，“这样的身体孕育孩子，那是伤上加伤，元气大损。如此看来，他定是很爱很爱你啊……”

    摇穗抱着倌虞哭得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申悦叹着气将门拢上，留给二人道别的空间。

    灰老鼠蹲在桌上看了半天，抬手揪住一颗飘散的光晕：“这样下去，他捱不到天亮哦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摇穗咬住唇，指腹轻轻摩挲着倌虞苍白的脸颊，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。

    她端详着他的眉眼，忽然灵机一动，咬破自己的手指，小心翼翼地将指头塞进倌虞唇间。

    血的甜香味化开，充沛的妖力融在血液中，进入衰竭的妖体内。

    血将他的唇染得凄美绝艳。

    起初倌虞没有反应，过了好一会儿，指尖传来酥酥麻麻的舔弄——

    他在吮吸。

    摇穗高兴起来，又连连咬破了几个手指，逐个喂进他唇间。

    “阿虞乖，你要好好的……”她摩挲着他的脸庞，亲吻鸦羽一般细密漂亮的睫毛，像哄着生病的小孩。

    飘散的微光逐渐黯淡，倌虞的面色慢慢变得红润了一些，乖乖安睡着吮吸她的手指，睡颜又乖又脆弱。

    倌虞原本，就不是个大妖的长相。

    他漂亮，柔弱，乖顺，虽然性格并非如此……这些年也算铅华洗尽。

    空白如画卷一般的记忆，红衣少年的身姿如绝色的传奇浮现……

    摇穗飘飘乎乎的，喘着气看完那些如流星一般惊艳璀璨的过往……

    是他的过去，也是她的。

    摇穗割开手腕，细长的血线蜿蜒而下，大片的血滴入倌虞口中。

    闪烁的微光已经湮灭，流失的妖力被浑厚蓬勃的妖气锁住，不再弃他而去。

    灰老鼠看得瞠目结舌，不由感叹：“你到底是个什么妖？”

    摇穗眉目温柔，搂着她珍贵的少年护在怀中，疼着吻着怎么都不够。

    【我为他而生。】

    这话似乎千年前也说过。

    万妖之中诞生的躯壳，无踪无形，她没有原形，只是天地妖气的容纳体，尚不如最弱小的妖有来历。

    但是如今，她非常庆幸自己是这样怪异的存在。

    庆幸阿虞维系生命所需的大量妖力，原本就储存在她的骨血之中，取之不尽。

    “如果从一开始就吃我的血，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。”

    摇穗叹道。

    少年的睡颜白净乖巧，无声中已给了她答案。

    是啊……

    他如何舍得呀。

    漫长的雨夜过尽。

    菇菇谷的天空纯净如洗，第一缕金色阳光洒入山谷时，谷主申悦推开门，就见木床上相依相偎的小夫妻。

    他们相拥着仿佛融为一体，倌虞已经醒了，垂着睫毛静静看着怀里安睡的人，连木门被人推开也没察觉。

    摇穗埋在他颈窝里，姿势黏腻而依恋，呼吸静悄悄的。

    “阿虞……”她咂了咂嘴，睡梦里撅起嘴，亲着他的脖颈，沿着脸颊，朝他唇上亲过来，“阿虞……亲亲……”

    倌虞盯着她，忽然皱起眉，抬手挡住她的脸，把这颗脑袋掰到一边。摇穗呜呜唧唧就想往他身上凑，依然被无情地拒绝。

    他还没消气呢。